第066章干血劳

    等陈璟和沈长玉到了庄子上时,已经快申末。
    错过了晚膳的时辰。
    陈璟正在长个子的年纪,他是不经饿的。从早膳到现在,滴水未进,又是马车奔波,他饿得紧,肚子不争气咕咕作响。
    沈长玉是迫不及待想让他先去问诊的。但是他的肚子叫得那么清晰,沈长玉陡然也发现自己饥肠辘辘。
    “先用膳。庄子上没什么好东西,都是平日吃食,怠慢你了。”沈长玉道,领着陈璟往里走。
    这是一处二进的庭院,大门口种了株高大梧桐树,树影婆娑;院墙不高,盘满了藤蔓,六月天的藤蔓碧绿青翠,随风摇曳。
    沈长玉先迈过门槛,领陈璟往外院的中堂去。
    有两个年老的下人迎上来,叫声四少爷。
    沈长玉则以“伯”称呼两位。
    “不忙用膳,先去看病。”陈璟道,“等看好了病,再用膳不迟。”
    话音刚落,他的肚子又咕咕叫了几声。陈璟捂了下肚子,笑了笑,心想这肚子真是和我作对,看我丢脸。
    沈长玉也笑了下,道:“我也饿得紧。左右今天是回不去了,看病也不急一时。”然后吩咐下人,去准备饭菜。
    庄子上的人不知道沈长玉要来,没有准备他的晚膳,临时起灶来不及。他们又饿得很,下人只得把自己吃的饭菜盛了些来。
    饭菜简易,陈璟埋头吃了一碗,胃里终于踏实了。
    沈长玉则比较挑剔。这半粗不细的米饭,里面还有稻谷没有挑出来,吃下去刮喉咙,他吃了几下,就放下了筷子。
    回头见陈璟吃得香,沈长玉不太好意思,又端起碗,吃了两口。
    陈璟很快吃饱了,对沈长玉道:“走,去看令妹。”
    沈长玉顺势放下了筷子。
    两人进了垂门,到了内院。
    内院也有几个服侍的妇人,都是四五十岁的年纪。她们对沈长玉格外敬重。
    沈长玉领着陈璟,进了沈十三娘的卧房。
    卧房里有股子浓郁迷迭香的气息。大概是十三娘睡不着,才点了这种香,安息宁神,助睡眠。挂着丁香色幔帐,光线暗淡。
    屋子里服侍的人,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圆脸妇人。
    “姑娘睡着了......”妇人悄声对沈长玉道。
    帐子里却传来低若女声:“我没睡。是四哥还是六哥?”她生病以来,屋子里服侍的,全部换成了她四哥的亲信,防止消息走漏。
    能不经通禀就直接到这屋子里的,只有她两位哥哥,连她父亲都不行。
    “十三娘,是我来了。”沈长玉柔声回答。
    他给陈璟一个眼色,让陈璟略微等等,自己撩起帐幔,进入了里卧。
    片刻,里面传来低低的说话声。
    “我请来的神医。”沈长玉对十三娘道。
    “又来一个胡说八道的。”十三娘声音满是嘲讽,也虚弱得厉害,“今天怎么来得这样晚,都快天黑了。是不是快天黑了?”
    “是啊。”沈长玉回答。
    两人说话的声音,渐渐小了,嘀嘀咕咕的。
    片刻,沈长玉出来,吩咐妇人进去给十三娘更衣。
    须臾,妇人出来,将帐幔用金钩悬起。
    屋子里掌灯。
    灯火通明,满屋如白昼。
    妇人从里屋,搀扶出十三娘。
    沈十三娘穿着粉色褙子,瘦得双颊凹进去,一双眼睛大而空洞无神,陡然一见,很吓人;她的褙子很宽大,应该是她生病之前穿的,现在她骨瘦如柴,却不合身了。那宽大的褙子下面,亦突显她微隆的小腹。
    她的脸,苍白似纸,风吹即散。
    看到陈璟,她微微吃惊,回头看了眼沈长玉,问道:“这是谁?”
    “这是陈公子,他就是我说的神医。”沈长玉解释,亲自过来,搀扶妹妹到椅子上坐下。
    十三娘愕然。
    她眼里,尽是不信。
    她坐下之后,用种异常戒备的神色,看着陈璟。
    陈璟笑笑,态度温和,叫了声十三姑娘,就坐到了她旁边的椅子上。
    “劳烦伸手,我要切脉。”陈璟笑着道。
    十三娘蹙眉,转脸看着沈长玉。
    沈长玉立在她身后,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,柔声道:“十三娘,陈公子的医术我曾亲眼所见,他医术高超。你不相信四哥?”
    她生病以来,承受了身体和心灵双重打击,阖族的人都不信她。若不是她四哥,现在只怕她已经被沈氏浸了猪笼。她只有四哥可以依靠。
    听了四哥的话,她轻微点头,道:“我信的。”
    然后乖乖把手搁在茶几上,等陈璟切脉。
    她的胳膊,已经皮包骨头,一条条青筋突显,肌肤呈现青灰色,甚至有点狰狞。
    陈璟的手指,搭在她的手腕。号完一只手,陈璟让她换只手。她挺配合的,换了胳膊,给陈璟诊脉。
    她的脉象弦滑且数。
    陈璟诊脉完毕,对沈长玉和沈十三娘道:“不是身孕。”
    简单一句话,四个字,口吻也平淡,却似惊雷般,在沈十三娘和沈长玉的耳边炸开,两人都愣了愣。
    大喜过望,反而沉默不知如何表达。
    “真......真的?”沈长玉先回神,语气急迫追问,生怕自己听错了。
    “是真的。沈姑娘不是身孕,我可以肯定。”陈璟道。这次,他的语气带了几分强调,不容置喙。
    沈长玉长长舒了口气。
    他就知道,他的十三娘绝不会辜负他的信任。知道了这点,以往的坚持就都有了意义,沈长玉心里激动不已。
    耳边却传来低泣声。
    十三娘呜呜哭了起来。
    “别哭啊。”陈璟安慰她,“虽然病得有点重,还是能治好的,不要怕。”
    “十三娘,别哭别哭,陈公子说了没事,你听到了吗?”沈长玉也安慰她。
    沈长玉和陈璟都知道,十三娘哭,绝对不是怕。
    她是在宣泄委屈。
    自从发病,大夫都说她是身孕。除了小腹隆起和月汛不行,她没有其他妊娠的反应,她心里一清二楚,她不是怀孕。
    她素来洁身自好,没有和任何男子不清不楚,更不会做苟且之事。
    她是丧妇长女,哪怕她的父兄再也前途,她的婚事都不容乐观。门第相等的人家,是不太愿意娶丧妇之女的;嫁到门第低的人家去,她又不甘心。
    所以,这些年她力争上游,样样要比族里的姐妹们出色。
    却不成想,最后遇到这种事。
    她不肯服输。因为她哥哥不允许她服输,她自己也不甘心。一直撑到今天,没人知晓她心里多苦。
    现在,一句“不是身孕”,语气肯定至极,直接戳到了十三娘心里真深处,她的情绪压抑不住。
    一开始还是小声抽泣,随着陈璟和沈长玉的安慰,她越发觉得眼泪控制不住,大哭起来。
    陈璟和沈长玉不再劝慰,服侍的仆妇也不敢劝,任由十三娘痛痛快快哭了一场。
    哭了半天,她才慢慢停下来。
    她哭得有点头晕。
    等她不哭了,仆妇搀扶她进屋,重新净面。
    陈璟就和沈长玉说起十三娘的病情:“令妹的小腹隆起,那是胀满引起的,不是什么身孕......”
    这个,沈长玉倒知道一些。
    久病成医,请了这么多大夫,历经半年,沈长玉自己也读了医书,懂得不少的知识。
    “并不是胀满?我听大夫们说,胀满乃是阳虚阴积,是虚证,可是十三娘乃是实证,而且她月汛不行,胀满不会导致月汛不行的。”沈长玉道。
    胀满,是因为脾胃虚弱引起的腹胀。腹胀者,由阳气外虚,阴气内积故也,是个虚证。
    而十三娘却是实证。
    所以,这点很叫人头疼,也最容易看错。
    “小腹隆起,的确是胀满引起的,但是她的病症,不是普通的胀满。她那是气薄血室,是干血劳。”陈璟解释道,“普通胀满,是脾胃虚弱引发的;而令妹的胀满,那是胞宫干血引起的。”
    胞宫,就在子|宫。
    子|宫里血气稀薄,引得冷气内滞,最终导致气血不行,月汛停止,腹隆似孕。
    “......是胞宫里缺血?”沈长玉对陈璟的话,半知半解的。胞宫里缺血,所以阴气入侵,阻碍了气机流转,故而引发此病?
    “不是缺血,是气薄。”陈璟解释,“你问令妹,是不是去年月汛初潮开始,就时常腹痛如绞?这是胞宫有寒。寒则气凝滞,故易壅而坚。气不运,则血不行,所以得了此病。”
    他们说话的时候,十三娘已经净面更衣,重新出来。
    陈璟把方才对沈长玉的话,和她说了一遍。
    沈十三娘听了,连连颔首:“的确如此。我每个月都要痛上几天,也请过大夫用药,效果寥寥。”
    她的话,证实了陈璟诊断无误。
    沈长玉大喜,道:“央及,如何用药,就全依仗你!”
    “沈姑娘病得太久,身子虚弱,而我要用的药又险峻,我需得亲自看着,否则容易出错,我估计要在这里住三四天。长玉兄派个下人,去我们家说一声,免得我嫂子担心。”陈璟道。
    “好,我这就明日一早就派人去说。”沈长玉道。
    心里的一块重石落地,他们兄妹眉梢都携了几分明媚。
    阴霾一扫而空。
    他们松了口气,陈璟也松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