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独立日 第10节

    走近些看得更清楚,脸上是高原红,腰被“书包”压弯了,走得很是艰难。
    “蚂蚁们”歪歪扭扭,慢吞吞在操场上挪动,有的背不动了,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;有的大喊着藏语,仿佛在加油鼓气;有的……嗯?
    有的力大无穷,把“书包”当成铁饼在半空甩来甩去?
    诧异顿时被冲淡,祝今夏眨了眨眼。
    本想用这艰苦的一幕给她带来些许触动的时序:“……”
    趁人一眨不眨望着操场失神时,他飞快低头,在手机上打字,发送,随后又抬头继续介绍。
    于是乎,等到祝今夏再度望向窗外时,先前那两个轻松悠闲甩“铁饼”的家伙已经不见了,操场上又是一副“蚂蚁搬家”的场景,勤勤恳恳,不辞辛劳,耳边是校长慈悲又辛酸的感慨……
    而十秒钟前,某个叫“宜波中心校教师群”的微信群里。
    时序:人呢?
    时序:@所有人
    时序:都死了是不是?赶紧的,把丁真哏呷和扎西朗姆给我弄走!
    时序:想留下新老师的话,都给我照剧本好好演!
    第七章
    校长宿舍在三楼,放眼望去,整个学校尽收眼底。
    好在“扔铁饼”只是个插曲,后续一切都按照时序的剧本有条不紊进行着。
    这是祝今夏第一次看见这帮孩子。
    “小蚂蚁”由远及近,打头的已经走到宿舍楼下,忽然有人抬头一看,瞧见窗后的她,惊呼起来。
    那是句藏语,祝今夏没听懂。
    但一石激起千层浪,很快,更多的孩子抬起头来。
    他们叽叽喳喳,嘴里是她听不懂的语言,有人笑,有人喊,还有人放下沉甸甸的“书包”,在原地又蹦又跳。
    远处的“小蚂蚁们”见状,像吃了菠菜的大力水手,也扛着编织袋飞奔而来。
    很快,宿舍楼下聚集起一群小孩,像围观外星人似的,一眨不眨望着楼上。
    祝今夏下意识后撤一步,就听见有个小姑娘怯生生开口。
    “你是我们的新老师吗?”
    这回是汉语了。
    没等她回答,孩子们仿佛受到鼓舞,一个接一个的声音从人群里冒出来。
    “一定是新老师!”
    “于老师说过,下周会有新老师来!”
    “老师教什么的啊?”
    “她好漂亮啊。”
    “对,比于老师漂亮多了!”
    “你小心于老师听见罚你做下蹲!”
    不知谁先做起了比较,小孩们七嘴八舌,哈哈大笑。
    祝今夏怔怔地站在窗后。
    说来奇怪,背着包袱的明明是他们,感到沉重的却是她。
    这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幕。
    那一张张仰望的小脸久经高原日晒,呈现出一种特有的健康色泽,从小麦色到深棕色,没有一个是白净的。
    离得近了,能看到双颊上艳丽的高原红。
    这叫她忽然想起儿时语文课本上的描述,说孩子们的脸蛋像红扑扑的苹果,那时候她总觉得夸张,人的脸怎么能和苹果一样红呢?
    如今亲眼所见,苹果似乎还不及它们秾艳。
    孩子们怯怯的,隔着三层楼的距离,尽管欢呼雀跃,却只敢与同学对话。
    她的目光落在谁脸上,谁就像蜗牛一样缩回壳子里,移开视线,而当她移开视线,他们又小心翼翼抬头望来。
    无一例外。
    这种怯懦的来源,也许是他们手中、背上脏兮兮的编织袋,也许是身上并不合身,洗的发白,抑或是袖口发黑的破旧衣服,也许是说不利索的汉语。
    祝今夏仿佛失语,沉默良久。
    时序在她身后提醒:“走吧,天色不早了。”
    楼道里没有灯,太阳消失后,出奇的昏暗。要不是时序用手机打光,几乎看不清脚下的台阶。
    走到二楼转角处,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,噔噔噔,从底楼开始,轻快有力地一路向上。
    很快,眼前出现一个男孩子,个头小小的,只及祝今夏的腰。
    他抱着一摞厚厚的作业本,像个小炮仗,一转弯,险些撞在她身上,好在一个急刹车,定在原地。
    抬头看清眼前的人时,他吃了一惊。
    “老,老师好!”
    黝黑的小脸涨的通红,然后是一个九十度鞠躬。
    ……怀里的作业本哗哗往下掉。
    他的脸更红了。
    祝今夏想说“我不是老师”。
    马上就要走了,她连一天都待不下来,一节课都没教过,又怎么算得上是老师呢?
    她张了张嘴,最后只低声说了句:“你好。”然后弯下腰来,帮小朋友一起捡本子。
    男孩子手忙脚乱,“我自己来,我自己来……”
    等到他重新直起身来,又是一个九十度鞠躬,“谢谢老师!”
    时序这才开口:“门没锁,作业放我桌上吧。”
    男孩子连连点头,一溜烟往楼上跑了。
    楼道里重归寂静。
    时序用光再次照亮她脚下的路:“走吧。”
    祝今夏如梦初醒,“……你们这的小孩真懂礼貌。”
    “是吗。”
    山里的孩子还保留着质朴的纯真,对老师有着特殊的敬畏,尤其是她这样与周遭环境截然不同的“新老师”。
    走出楼道,祝今夏原以为自己会被孩子们包围,没想到大家居然作鸟兽散。
    从宿舍到学校大门,凡她所到之处,孩子们自动退散。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活像她是什么吃人的怪兽。
    走出一小段路,回头才发现,他们也并未逃走,而是远远地跟着她。
    以她为圆心,半径五米外都围满了小孩。
    他们怯怯地望着她,眼底满是兴奋,但只敢与同伴窃窃私语,却不敢和她说话。
    都走到那扇锈迹斑斑的大门前了,才有勇士冲出重围。
    “老师!”
    一个高年级的男孩子从人群中跑来,红着脸,打开自己的编织袋,摸出只饼来。
    “这个给你!”
    他的汉语已经很标准了,但咬字间还透着一点方言味道,有种奇特的韵味。
    少年人的声音温软清脆,面带稚气,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载满羞涩,左顾右盼,就是不敢看她。
    不仅脸黑,手也黑,有皮肤深的缘故,还因为脏。
    正值夏天,他满头大汗,潮红的脸蛋也许是热的,也许是紧张的。
    而送饼的举动似乎耗尽了他全部的勇气,拿饼的手在半空中哆哆嗦嗦,另一只手捏住编织袋口,用力到指节泛白。
    要如何描述那只饼呢?
    它看上去也和好吃没有半点关系。
    白里发灰,看着不像面粉,表面有颗粒状的杂质,肉眼可见硬邦邦的,不像拿来吃的,更像是真用来“扔铁饼”的。
    更别提男孩子从袋子里拿饼时,祝今夏很难不注意到,那只灰扑扑的袋子外面印着两行黄色大字:
    宜波乡猪饲料厂
    电话135xxxxxxxx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手还在抖,小孩的脸也越来越红。
    祝今夏接过饼,露出自己最和善的笑容,“谢谢你。”
    男孩子缩回手,双手拿起袋子,撒腿就跑,跑远了才大声欢呼起来。
    这回是藏语,她不得不回头求助。
    时序翻译:“老师接受了我的饼,老师跟我说话了,万岁。”
    “……”
    祝今夏全部的注意力都在那个称呼上。